吴冠中评苏绣的审美和刺绣针法的创新

我看苏绣

吴冠中

“你在绣花呵！”当人们感到你的工作虽做得细致，但进展缓慢，便往往发出这样的感叹，也是提醒你要大处着眼，别太拘谨于细琐。记得童年，表姐们出嫁前天天伏在窗台前的木框子上绣花，绣出嫁用的枕套、花鞋、肚兜之类什物。我想看，但她们总用白布遮盖住已绣成的部分，怕弄脏，不让看。我对刺绣这种活计也不感兴趣，太干净，太缓慢了。

　　贫穷的童年与刺绣无缘，一直到我进了艺术学院，回头看刺绣，那花了大工夫绣出的杨柳桃花、牡丹蝴蝶、老虎孔雀，等等，虽丝光鲜亮，但造型很庸俗，近乎丑，而且千篇一律，陈陈相因。行内人虽说有苏绣、湘绣、蜀绣等区别，那是指针法等传统工艺方面的区分吧。但从作品画面效果上看，我这个艺术学院的学生感到都彼此彼此，引不起美感，像我和我的同学们决不买这些产品。我结婚时有人当礼品送我这些刺绣被面、衣料，我只好转送别人，不挑剔美丑的别人。
/ n& ], T3 ^% }3 s: R& v　　六十年代我第一次参观苏州刺绣研究所，看到大批女工在认真、仔细地工作，一幅幅难看的作品挂在墙上，我先是感到不屑一看，但出于礼貌，不得不细看，发现绣工细致，针法灵巧。但如许人力、物力却都投进了非美术的劳动中。工艺美术，工艺美术，工是为艺服务的，目标是创造美感。如今画稿本身不美，女工们为绣而绣，为显示工夫惊人而绣，似乎充分利用了我们人工便宜的优势，但枉费了姑娘们的青春年华。我曾经看过其他品种的工艺品，有一次看青田石雕，用漂亮的青田石雕出一大盆水果，桃、梨、葡萄……逼视，每只水果雕得“栩栩如生”。但退后一步看，整体形态极难看，像开了膛的一堆心、肺、肝、肠，令人恶心。一只素净的象牙是美的，用这难得的象牙雕出千军万马，于是成了密密麻麻蜂窝似的令人肉麻的“工艺品”了。面对真诚的苏州刺绣研究所的同志们，我提出了必须改弦易辙，彻底改变画稿的意见。尽管我对刺绣是外行，但其时我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教授，传播审美观应是我的职责。
　　后来偶想起苏绣，我几次用自己的画稿自己出钱请她们绣，想看看尝试的效果。她们试了，效果还可以，但并未推广，因其中有一个困难，要改变旧针法，创造新针法，难。光阴似箭，九十年代末了，我应邀又参观了苏州刺绣研究所，我惊讶看到了出色的新品种，那是一幅黑白灰基调的塞林风景，枝桠坚挺而锋利，疏密有致，浓淡变幻微妙，刺绣的精工用到了刀刃上，我鼓掌。据负责人张美芳同志介绍，这是一位美国摄影师的作品，是他自己出资来订货的，而且不止一幅，是一组。确乎，经济推动了改革，钱逼得我们创造新手法，适应新要求，这逼出来的改革之成果不仅带来了经济效益，更重要的是推动了古老工艺手法的更新。
　　但改革并不如请客吃饭那么简单，而是革命，一个革字必引起被革方面的攻击，遇到阻力是必然的，本是意料之中的。首先，新产品被批评失去了传统针法。我很早听说过“乱针绣”，那是吕凤子在自己主办的正则艺校中支持的一种反传统的创造性针法，开辟了将油画移植入刺绣的通道。庞薰Qun先生将自己的一幅油画鸡冠花交山东某厂刺绣。绣成，他拿了绣品端详好久，总感不如人意，因绣得太拘谨、死板，他偶然将作品翻过来，一看背面的效果，他乐开了，说很好，决定以背面作正面。背面的针法随意，自由，活泼，倒表现了绘画的生动韵味。什么是好针法，传统针法的优点在哪里？答案只能是：适合了内容的针法是好针法，传统针法只适合表现传统旧题材，转换新题材，必须创造新针法。我说笔墨等于零，是指一定的笔墨适应于一定的画面，脱离了具体画面，孤立评笔墨价值的优劣，其价值等于零。同样，针法之于刺绣，必随着内容的转变而转变，创新、创新，谈何容易，必经过艰苦实践、探索，择一切能表现新内容的手段，自然而然会出现前所未有的针法。固定的针法观念，认为某些程式化的针法适用于一切作品的观念，对创作而言，其价值等于零。
9 s& u: G' X0 ?7 G　　要在传统基础上创新，此话当然很正确，正因其正确，其笼统与概括，故在实践中不起具体的指导作用。因实践比概念复杂得多，困难得多。如在实践中遇到传统观念与发展方向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怎么办？我认为发展重于传统。今天的中国人与外国人有距离，但今天的中国人和古代的中国人距离更遥远，而且从空间观念看，明天的中国人和明天的外国人愈来愈接近；从时间观念看，明天的中国人和古代的中国人距离愈来愈遥远。青铜器和竹简是我们博物馆的珍宝，将世世代代珍藏下去，愈久愈珍贵，但毕竟我们不能用青铜鼎煮饭，竹简书写。
$ U3 U/ V' c/ D1 E- d　　苏州刺绣研究所努力突破旧陈规，创新路，我看他们不仅在刺绣行业中起了冲锋领先的作用，也必予其他工艺美术行业以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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